邻村的月亮 (散文)
邻村的老姨奶捎口信来了:“想五姐了。”
老姨奶的五姐是我的祖母。祖母接到口信后神情就有了一丝慌张,显得手足无措,是那种掺杂了一点喜悦和兴奋的慌张。祖母一年到头很少出门,即便是相隔仅仅三里地的邻村,即便是邻村有她最知心的老妹妹。老妹妹的惦念一定让她备感温暖,因为她只有接到老妹妹的邀请,才可以理直气壮地走出村子。农人家里七零八碎的活计实在是太多了,只要是睁着眼睛,视野之内就有永远忙不完的活儿,一大家子人呢,祖母哪里好意思闲暇一日。有点慌张的祖母开始忙不迭地打点行装,穿上从大柜里找出带着樟脑味儿的蓝仁丹色系纽襻的褂子,换了一副崭新的青色绑腿,还去后园子的老榆树上撕下一块新鲜的树皮,用里面的黏液抹了抹头发,一是可以使头皮规矩得一丝不乱,二是可以使头发光滑,作用相当于发蜡。祖母至少要在老姨奶那儿住上一夜,所以她还要带上仅有五岁的我。我的童年一直远离城市的父母,和祖父祖母住在乡间。
那是盛夏季节,带着光晕的日头照在硬邦邦的乡间路上白亮亮的直晃人眼,两条深深的车辙不偏不倚地占据在道中央,永远平行着伸向遥远的视线尽头。路两旁的车道沟里有很深的积水,局部地区已经变绿变混,不同肤色的青蛙们和睦相处且极认真地练习跳水,而在那些水稗的梢头,红蜻蜓们则有些炫耀地表演杂技。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随风掠过一片“沙沙”声响,像一支军容严整声势浩大的队伍。
我极喜欢和祖母出村串门,因为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对于祖母家院子里的那些鸡鸭鹅狗以及一草一木我早已烂熟于心,属入审美疲劳阶段,总觉得走出村子,一定会看到振奋人心的风景。所以一出村口,我就会像只鸟儿急不可待地飞奔起来,而祖母的那双缠足也随之加快了挪动的频率,辅以慈爱的口吻喊到:“孩儿啊,慢点,别磕了,等奶一会儿!”
我不管,我会一口气跑得很远,然后钻进青纱帐隐蔽起来,让祖母牵挂着急。青纱帐里有一股热烘烘带着辣膻味儿的成熟气息,青春期的玉米叶子不安分地摆动,给我稚嫩的肌肤留下道道红色的印痕,一些未成年穿土色迷彩服的蚂蚱不时地跳上我的脚背挑衅。透过玉米叶子纵横交错的缝隙,我看见祖母急急地摆动身躯,好长时间才走近眼前,“倏”地一下跳将出来,剪径蟊贼似的站在祖母的面前,“啊”地怪叫一声。祖母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惊讶,而是一脸轻蔑的笑意,估计是早已猜到了我的鬼把戏:“孩儿啊,还是和奶奶一块走吧,奶奶是小脚,追你费劲啊。”
邻村并无我想象中的独特风景,一如祖母村庄的孪生姊妹。一弯河流与茂密的柳树环绕,间或有几棵榆树,村头土坡处一口辘轳井,众多的草房相依相伴,偶见几座青砖灰瓦的高房深院隐匿其中,每个院子的门前都有一个柴草垛,那是农家一年作饭和取暖的燃料。而每个院子从院门一直伸向房门都有一个绿色的长廊,那长廊上挂满叶子肥大的藤蔓,藤蔓之下鬼脸似的或探出金黄色的倭瓜,或探出月白色的葫芦。倭瓜一般是留着冬天吃的,而葫芦成熟后,即可以做水瓢等工具,葫芦条晒干后也是绝佳的美食。几乎家家都养狗,大都是那种貌似平庸、性格憨厚一身土黄的笨狗。有一种狗眼睛之上有两个白点,陡增了几分威严,人们称之为“四眼”。
那是个饥饿的年代,每家的粮食都非常金贵,饭桌上几乎都是大葱沾大酱佐餐。祖母的到来,老姨奶一家自然高看一眼,饭桌上除了一些生的时令菜蔬外,还多了一个薤蒜炒鸡蛋、土豆炒尖椒,外加从酱缸里捞出的咸土豆。这样桌面上就显得丰盛多了。很少见到荤腥的我,恶狠狠地吃掉两个净面饼子(不掺淀粉纯玉米面的饼子),有一种提前过年的感觉。那个年代,盼过年其实就是盼能恶狠狠地吃顿饱饭。
饭后祖母和老姨奶在炕席上相对盘腿而坐,人手一只长长的烟袋杆,一边吧嗒,一边唠嗑。炕席是用芦苇编制的,用的时间久了就磨成一片橘黄色,光滑如砥。那盘腿可是一道硬功夫,城里的人是很难盘上的,据说现今城市里惟有练过瑜迦的人才会盘腿。老姐俩吸烟用的长烟袋的烟袋嘴都是翡翠的,白里透绿光洁而温润,烟袋锅则是铜的,泛着黄金一样的光泽。老姨奶的堂音很重,有头腔共鸣,说出话来嗡嗡的。祖母的声音很细弱、含混,没有底气。两个人唠的都是些鸡零狗碎的生活琐事。喂饱肚子的我就在这无聊的一高一低地应答中安然入睡。
再次醒来已近午夜。睁开发涩的双眼看到窗外一轮明月居然比脸盆还大,月亮的光辉似乎把整个天空都照亮了,白昼一般。印象中,我从没看见过这样明亮的月亮。月光透过窗户洒满一炕,祖母和老姨奶如一对雕像,真真切切地沐浴在月光里,像村里小学校门前那对刚刚洗刷过的石狮子。她们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两个忽明忽暗红红的亮点是烟袋锅里的燃烧的烟丝。
我忽然就兴奋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在外村过夜,也是第一次看到外村的月亮。这样的大膘月亮真让人高兴呀!我爬起来跪在窗台前,看到了一院子水银似的月光,清晰地看见一只猫快速地穿过仓房过道,再钻进园子里。倭瓜架、小仓房、菜园子、鸡架、狗窝、猪圈等在月光下全都有了一种反差分明的光洁感,如一组精致的玉雕朦胧而虚幻,有着童话般的诗意。一只狗像个忠实的巡夜,为了不打破夜的宁静,悄无声息地在月光下缓缓地踱步。好像是从遥远的街道上,传出一个孩子的歌声。有风吹过,那声音又被揪成一片片棉絮,断断续续地散落在夜空。
最有意思的是那倭瓜架,微风过后,所有的叶片像被瞬间惊醒一样发出“瑟瑟”的声音,像传递人类所无法破译的植物语言。一些叶片的影子还好奇的探进窗子,洒在炕席和麻花被子上,花花点点的一片,摇摇晃晃像一群怪物的头影。我还分明的看见倭瓜架上有一个用耩杆编织的蝈蝈笼子,一朵金黄色的倭瓜花探进蝈蝈笼子里。我知道,下露水的时候,那朵花瓣就成了一个天然的水槽,使蝈蝈可以及时品位到琼浆玉液。成年之后,我读到《离骚》中“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句子时,总会想起乡村的月夜,想起啜饮露水的蝈蝈。这个小小的生命,竟然也有那样高洁的欲望!
今天我会想到,邻村的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只不过因为当时心境的改变而变得异常明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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