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豆豆，银豆豆（散文）

金豆豆，银豆豆（散文）

（1）
　　 在我所居住的这条还算繁华的街道上，居然有一个卖山西肉夹馍的女人，每天在我还没有起床的时候，就在我的楼下高声叫喊，“肉夹馍了，香喷喷的肉夹馍，正宗山西肉夹馍啊！”
　　我一面推推熟睡的女儿，一面去开我的窗户，那夹杂着山西风味的叫卖，随着清晨的微风又一次清晰地灌入我的耳朵，我揉揉惺忪的眼睛向楼下看，我看到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女人，她穿一身满是油污的藏蓝色的棉袄棉裤，额前的头发被寒风吹起，看到有人走近，她赶紧伸出手温柔的将头发别到耳边，一边忙着向壁炉中贴烧饼，一边热情地露出泛黄的牙齿，笑着招呼围过来的那些懒得做饭的居民们，但是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么冷的天，她竟然把自己的女儿带出来！那小孩儿安静站在女人的旁边，一身脏兮兮的红棉袄红棉裤，不时地伸出冻得红萝卜一样的小手，捂着脏兮兮的小脸儿，柔软的头发被冷风吹得像爆炸的鸡窝儿，但是她的目光很干净，泉水一样灵透，此时，她正好奇地踮着脚望着远方，似乎这平静的大街上，有她值得期待的事情发生。
　　不知什么时候，女儿在我的吆喝声中，已经穿好了衣服，走到窗前，和我一起站在了窗前，她冲着小女孩儿裂开嘴笑了，对我说：“妈妈，我不吃你熬的米饭，我要吃正宗的山西肉夹馍！”
　　我说：“孩子，那不卫生，为了你的健康，你必须喝米饭。”
　　“不，”女儿甩甩她的小辫子，说，“我就要吃肉夹馍，你看人家都吃呢，人家都不怕不卫生，我也不怕！”她冲我眨了一下眼睛，拿起两元硬币，飞一般地跑下搂去了。
　　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去买，随后就跟了出来，太阳已经出来了，明晃晃地照耀着大地，明亮的光线让我睁不开眼睛，想要紧走几步，拉住飞跑的女儿，但我怎么也都跟不上她飞跑的脚步，她对那个女人说：“我要一个肉夹馍，五花肉的！”
　　“好，你等着啊，小朋友，马上就好！”
　　说着女人就在一个瓷坛子中取出早已酱好的酱汁肉，在菜板上拿起刀“砰砰”地剁碎，洒上香菜碎末，辣椒粉，五香粉，又从壁炉中取出刚刚烤好的泛着焦黄香味的烧饼，锃亮的刀只轻轻一划，烧饼的焦香热气就在清晨的冷风中浓浓飘散，她麻利地将调理好的五香肉馅料填入张着口的烧饼之中，——一个香喷喷的肉夹馍就这样做成了。
　　女儿闭着眼睛，深吸一口四散流溢的肉香，说一声，“真香！”就迫不及待地解开包装袋，张开小嘴，呼着热气，大吃了起来。
　　女人望着我的女儿静静地笑着，她用一条稍微干净的毛巾擦擦手，对我的女儿说：“慢点吃，别噎着！”
　　小女孩伸出脏兮兮的小手，睁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怯怯的说：“姐姐吃完了，别走，和我玩玩好吗？”
　　女儿只顾着吃，吃完了还不忘用袖子擦擦嘴。她抬起头对那小孩儿说，“小妹妹，姐姐我要去上学，不能陪你啊，但是，我送给你一个红毽子，你闷的时候，就踢它，好吗？”
　　小孩儿拿着红毽子的手有些发抖，在女儿离去的时候，她将将红毽子轻轻地摇了摇，说，“走吧，姐姐。”
　　
　　（2）
　　自从这个卖肉夹馍的女人带着她的孩子来到我们小区以后，我的女儿根本不吃我做的早餐了，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以为那女人对我的女儿施展了什么招数，让她如此迷恋那肉夹馍的香，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一来而去，我的女儿竟然和那个女人的孩子，成了最好的朋友！
　　星期天的早晨，女儿吃完了女人给她的肉夹馍，她就领着那个大眼睛的小女孩儿，陪着她玩秋千，过家家，捉迷藏，玩得不亦乐乎。
　　我每次下楼，经过那个小摊儿，女人见到我，就会讪讪地对我笑，她害羞的眼神望着我，用手理理乱蓬蓬的头发，双手在胸前紧张地搓着，说：“大姐，你的女儿真好，又漂亮，又懂事……”
　　我并不正眼看她，我想，“食品卫生监督局可能马上就来查你了，你这脏兮兮的样子，就等着罚款吧。”
　　那次，还真让我猜中了。那天一大早，就在她热火朝天叫卖的时候，食品卫生监督局的几个大盖帽走了过来，几个人一起将她包抄，并堵在了我的楼下。
　　那几个大盖帽高声叫嚷着：“你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食品安全法，按XX条，必须交1000元的罚款！”
　　那小女孩儿被吓哭了。
　　我听见女人说：“俺求求你们了，俺从山西来，俺丈夫挖煤死在了煤窟窿里了，俺不想再嫁给挖煤的人，可是俺那里的男人不去挖煤又能干什么呢？俺不远千里来到山东，你不能让俺带着孩子去卖身吧，俺想，俺还会做山西肉夹馍，俺就想用这个小买卖养活俺娘俩儿，您说的1000元，俺一个冬天，也挣不出来啊，大哥，大哥，你看，俺给你100元行吗，俺这就给你回去拿钱……”
　　其中一个大盖帽说，“你还挺会算计呢，100元怎么能行呢，如果你再不老实，就把你扭送公安局，反正今天你是跑不了啦！”
　　我打开窗户朝下张望，看到女人慢慢地蹲下身子，用粗糙的手捂着自己流泪的眼睛。我这才注意到，对面楼区的住户们都打开了自家的窗户，把身子缩在窗子里面，将头伸出窗外，都在喜滋滋地看热闹呢，只有我的女儿听到了小女孩的哭声，说什么也要跑下楼去，和那些戴大盖帽的叔叔们理论去。
　　我把门紧紧地反锁了，一遍遍的警告她：“小家伙，你不许给我添乱！”
　　她狠狠捶打着门，说：“妈妈，我不是添乱，我只是可怜那小孩儿和她妈妈！”
　　最后，大盖帽们带走那个女人的时候，女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她说：“明晃晃的天，怎么见不到太阳啊，俺丈夫死了，没有人可怜，可俺是女人啊，也没有人替俺说句公道话……”
　　小女孩睁着一双泪眼向我的窗口望，我终究没有让女儿出来，任凭她把门揣得天崩地裂。我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一个不要命只顾向前冲的小家伙。我看到了小女孩随妈妈走的时候，掏出了她怀里的红毽子，向我窗口的方向摇着，那红毽子像开在清晨中一朵永不凋谢的红花，红艳艳的花瓣在孩子掌心中慢慢盛开，我那日渐麻木的心突然因为孩子清亮亮的眼泪和那个朝霞一样鲜红的毽子，有了片刻的回归，眼泪在我的脸颊上悄悄淌过，我有点可怜这对母女了。
　　我把女儿从房间中放出来，女儿看到空空落落的楼区，突然放声大哭，我的邻居们听到女儿哭声后，都来安慰她，说：“呀，这那是小孩子考虑的事情，你又不是大人，你管得了那么多事情吗？”
　　女儿撅着小嘴，说：“哼，大人才不讲理，大盖帽叔叔不讲理！”
　　我给女儿擦去泪痕，说：“孩子，不要难过，等我们再去找她们，好吗？”
　　邻居们惊诧的望着我说：“你是不是神经有毛病了，一个卖肉夹馍的女人，犯得着这么认真吗？”
　　
　　（3）
　　女儿再也吃不到肉夹馍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小区里非常安静，我们这些上班族们因为没有“肉夹馍”的叫卖声，经常会起床起晚，于是孩子上学迟到，我们上班也迟到。楼区里的大人孩子们就渐渐地开始怀念那甜美的带着山西韵味的叫卖声，可是那个女人连同她的孩子再也没有来我们的小区。
　　可我坚信，那女人没有走，没有离开我们的县城，我领着女儿在寄宿的学校，在医院，在巷口……仔细认真地寻找着，希望能够看到那个红毽子，希望能听到那甜美的带着山西韵味的声音。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在县城五中临街的角落里，看到了那一对母女，那女人像以前一样，一身的蓝棉袄蓝棉裤，麻利地取烧饼，剁肉馅。
　　但是那女人好像已经忘记了我，她说：“俺不认识你。”接着她就别过脸去，用毛巾擦着被烟熏流泪的眼睛，继续急雨似的剁着肉馅。女儿轻轻地走到小女孩身边，轻轻地唱起了一首山西儿歌：
　　胖丫丫哎，俊妞妞，手牵着手儿过沟沟，
　　过沟沟，拾豆豆，一拾拾了一兜兜吆，
　　呀咿得儿吆，一拾拾了一兜兜，，
　　一拾就拾了一兜兜吆。
　　金豆豆哎，银豆豆，圆不溜溜得红豆豆，
　　一颗颗，拾到手，丰收果实不能丢，
　　呀咿得儿吆，丰收果实不能丢呀咿得儿。
　　小女孩哭得抽抽打打地说：“姐姐，真的是姐姐，妈妈，这是我教给姐姐的儿歌，我就知道，姐姐一定会来找我的，看，好姐姐，这是你的红毽子，我还保留着呢。”
　　说着小女孩抖抖地从荷包里掏出红毽子，那毽子的红色一下子灼伤了我的眼睛，我赶紧低下身子对小女孩，说，“你还记得阿姨吗？”
　　小女孩害羞地点点头，说，“记得，记得，你是姐姐的妈妈。”
　　这时候女人重新揉揉眼睛，额头上新添的白发在清晨的微光里一飘一飘的，她赶紧说道：“还真是大姐呢！大姐，你看我这记性，我想起来，你家不是在XX楼区x单元吗？”
　　我点点头。
　　我们说话的时候，两个小女孩已经开心地手拉着手儿转圈儿了，可是女人突然对我说：“大姐，不好意思，我的女儿头上有虱子，我也没空管她，让你的女儿离她远一点吧！”
　　我吓了一跳，赶紧高声喊我的女儿，可是两个孩子已经玩得难分难舍，女儿甩开她的肩膀，将花蝴蝶的辫子摘下来，戴在了小女孩的头上，小女孩高兴地蹦跳，引来不少清晨上班的路人，她们一遍遍唱着，金豆豆哎，银豆豆啊，那个高兴劲儿，简直别提了啊！
　　我挥挥手说：“还是不管她们了，我们谈我们的。”
　　女人向我说起了上次的事情，上次卫生监督局，罚走了我全部的积蓄500元，可是我不愿意就这样离开，这里好歹也比俺家乡强，我要在这里安家，要让孩子在这里上学，但是，我是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又没有钱，不知道哪个山东男人愿意娶俺……
　　早晨的风，还在默默地吹送，云霞终究挡不住太阳，太阳将所有的云染红，红通通的光芒照着每个人的脸，我看到女人的脸和我一样有着红扑扑的光芒。我想：如果上帝依然爱着我们啊，就请把幸福和安宁赐给我们吧。
　　她安详地倚在推车旁边，宁静地望着孩子们的笑闹，多好啊，每个人都有朋友，什么时候，让我也走进你的心中啊？
　　我终究没有勇气再给女儿说，那小女孩儿头上有虱子，我低着头拼命地蹬着自行车，我听见女儿说：“妈，下次来的时候，我们给小妹妹买个书包吧，我再给她装上我的书，我教她。我让她当我的学生，好吗？”
　　我说：“好啊。”
　　女儿高兴地举起双手说：“啊，妈妈，我又实现了一个当老师的愿望，我是最幸福的人。”
　　可我的泪却纷纷而落，本来想着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我已经习惯了四季的枯荣，已经习惯了做一棵远古的朽木，可是你知道吗，你在走着的时候，会有多少不能放弃的愿望？恐怕你不记得了，但我却于这个清晨记住了那首童谣：“金豆豆哎，银豆豆，圆不溜溜得红豆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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