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品(散文)
在正彦先生的陶颜居,我们的目光投注在一些叫陶的物件上。那些陶,被安放于壁橱之上,墙体之上,仔细端详,陶无语,人无语。无语相视,肃穆中泥的厚重,水的柔弱,火的热烈,在眼前化为沧桑化为生命的绝唱。土合于水,和土成泥,被踩被搓被揉,而成塑型。泥淬于火,被烧被烤被焚,而成大器。它们或为鸟鱼虫兽,或为人物器具,一抔泥土,在火中涅槃,在一场轰轰烈烈的悲壮中被脱胎换骨。
火的燃烧瓷实着土与水的生命,完成着一场泥与火的约定。在水的浸润下,揉泥塑型,煅土成诗。泥的生命在炸裂,在煅炼,在涅槃。一个煅烧的过程,被情感浸润,被生命滋养,这是情感与情感的浸润,生命与生命的糅合,最终化水为血,化土为骨,化身为陶。在一种足可以粉骨碎铁的搓揉下,在一种足可以熔岩化石的煅烧中,情感在流动,精神在流动,灵魂在流动。而这一切,又似被一种生命在经营,在构造,在聚合,而最后,一只陶就拥有了上善若水的品性。柔性在烧,刚性在烈,一柔一刚,而致中和。抚陶长歌,歌声里就有火的朗笑、水的柔绵,朗笑与柔绵演绎出一只陶的风骨。
陶的形成,是一个雕刻灵魂的过程。“型难成,器难成,心难成。”眼前的陶鱼,陶人,陶具,流动着塑者的思想与魂灵。他们对柴米油盐的安然,喜怒哀乐的轻抒,全在制陶的过程中被张扬和抒发。他们在悟道,在旁人的眼里,那是土,那是水,那是火,那是一只没有生命没有情感没有灵魂的陶。可在陶人的眼里,那是艺术,是生命的结晶,是人与土在互相对视中,所产生的经典杰作。在这样的结晶里,我们能听到泥土的呢喃,能看到烈火的舞蹈,能悟到生命归位的思考以及对精神信仰的坚守,这是人生的精致和情怀的舒张。那些由泥土化成的4.2亿年前的鱼类始祖,那凝聚了天地精气的兽首泥陶,那生动逼真的泥脸泥像,那浸淫着人间烟火的泥甑泥槽,以及那些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泥陶泥罐……被塑者随手搓揉和勾勒,在土黄的印痕中,泛着生命之光,透着情感之火,流着生命之魄。端视这些与塑者生死相依的陶,煅烧而成的陶,我们是在凝视历史,凝视生命,凝视一个被烧得通透的故事。
这些造型精致的陶,摆放在面前,让我们读着。我们可以触摸到陶体灼人。它的上面,除了精雕细刻的痕迹,还有游动的鱼儿,生长的花草,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山河,经历的和未曾经历的历史。在一体凡胎中,酝酿着,发酵着,融合着,氤氲着。修道有法,绘而为画,揉而成型,烧则成器,天道之朴,贵在其神。一只陶,不死即为新生,即为永恒,而芸芸之中,唯一人独孤,一陶独孤。
这些承接了泥土精魂的陶,实在让众生不愿用世俗的眼去逡巡。它们一体沧桑,一体厚重,陶陶气势,化雨为云,聚气成风。这陶,让人生发虔诚和敬畏,怕被风吹,怕被雨淋,更怕红尘喧嚷,惊扰了一份安宁。这些充满灵性的陶,正如在潇湘之地,红庙之侧,正彦先生的栖身之处,那只灵动的白狐②一样,天降其瑞,交人与善,择地而居。我也不愿用这双俗人的手去触摸这些精神的陶。我与它们的距离太遥远,几年,几十年,几百年乃至千万年。我在这儿站着,想它们与水缠绵和与火结缘的故事,想它们成为陶的玄机。在这些妙缘中,倾听它们成为陶的声音,那应该是它们生命的唯一绝唱。
一抔泥土,由水而润,遇火成陶。由平凡的等待演绎出一场脱胎换骨的幡然醒悟。生命因水而柔,因火而硬,或为陶,或不为陶,就在一种渊源中铺出一种可能,一种必须。无我的可能,无私的必然,静默着,思考着,顺应,听从,煅烧,跌宕,升华。这是一场修炼,涅槃之道,先死而后生的功成之道。一只陶在面前,一群陶在面前,是鱼是兽,是人是器,是花草树木,它们在生长,在灵动,在每一次机会中,把自己的孤独和昂然,都与红尘作了最彻底的决裂。它们不完美,但在存在的仪式上,却一生拒绝苟且,拒绝世俗,拒绝所有的流同。
干净的陶,纯净的陶。没有任何一种形式的依附,却在简朴平实之中,让人以虔诚之心敬之,以庄严之态畏之。察其源,与寂寞为伍;观其状,以粗陋为形;考其心,却早已没有了生命中无以复加的至疼至痛,悲喜哀愁早已荡尽在烟熏火烤之中。你面对着它们,却又能在它的肌体和纹理中感受到浓烈的一呼一吸。它们的情感,它们的生命,它们的灵魂,土里土气的生命质地和本色,昂扬着张力,昂扬着信仰,从来不衰落,从来不消退。
这些陶,是被塑者牧放在红尘中的泥。掬泥为物,风干为骨,窑火之中被烧烤,所有的陶,在一种风骨里出现,在灵魂的撕裂中醒来。带着原始的粗犷的安静的潮水般的恣情,在生与死的交汇中,睁着眼睛,敞着心灵,器宇轩昂,终成冷峻的厚重之陶、圣洁之陶。赋陶以厚重,予陶以圣洁,就注定着塑者一生的低落与狂放,凄美与孤独。这些陶人,这些叫做陶工的人们,由他们创造出来的生命,也和他们一样,在英雄般的落寞中,世俗地笑,苦涩地笑。那种生活的热情和冷酷,被完全蕴在对陶的精雕细刻之中,冷艳,凄美,厚重,简单。一尊陶体,生命有了硬度,它的包容和强大,就有了存在的张力。陶鱼,陶兽,陶人,陶甑,陶器,以及附在这些品相上的任何形式的意义,终将会碎,终将会死,但留下的却是一颗慈悲的灵魂孤魄,示人以思,示人以悟。就像那一群洄游故乡的鱼,在龙门一跃的过程中,便永远地香消玉殒,但它们还是执着地回到故乡,它们的灵魂在门的那一边,或者就在一跃的最高点,它们需要寻找一种生命的归位,一种精神的皈依。
一个人依恋着脚下的土地,也必将爱着他的生命。在土地和生命的观照中,进而走入理想的世界。哪怕这个世界充满风雨、泥潭、深渊,满布荆棘、丛林、悬崖。生命的卑微所孕育的力量却是从来不显卑小,沉默而坚硬的人生,永远涤荡出不随波逐流的格局和境界、良知和信心、善良与勇气。虽然,他们也同样有着灵与肉的焦灼,但是这焦灼中却有着地层深处最涌动的力量和滚烫的温度,一如地震发生时的海啸,火山喷发时的岩浆。“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这充满了人性与灵性的陶,从泥里走来,它是烟火,是生活,是信仰。承载沧桑,见证劫难,观照生命,包容冷暖而最终修成正果。每一只陶在丰盈,在饱满,在这些叫陶的灵魂面前,我们能看到它们的明艳以及附在釉色上的鲜活。
生命在,陶在。一抔泥土,一尊陶塑,所有的苦难附于其身,所有的精彩泊于其神,我们无法绕过,也无法攀越一尊陶的高度。一尊陶的历史被洞悉,一切被定格,一切又在翩然。那种神貌,自信、痴迷而又古老,在现实中又涌动着真切,那是一种寂寞的真切,孤独的真切。用生命温润着泥土,不动声色,历久而陈,历久而重,最后在一束火焰中惊涛拍岸,汹涌澎湃。所有的风霜雨雪,瑰丽的山河日月,在目光中平静着,荡漾着,翻腾着,而后又在寂寂中成就着。这是一场炽热地悲壮地惨烈地修炼,陶色斑斓让生命开悟入境,所有的故事就在这种境界中被一眼击穿。
火焰在舞动,泥土在舞动,灵与肉在舞动。陶在生长,在成熟。这些陶土的魂,在一个真正的舞者那里,歌唱着,吟诵着,千年不息,万年不止。这是生命的图腾和涅槃,更是一种精神在烈火中的图腾和涅槃。半溪流水,一眼河山,一只白狐,在平和之中,典雅之中,淡然之中,暗合为陶的风韵,人的风韵。
这些始于土,成于火,性如玉,宁碎不屈的陶;
这些泥与水,技与心,方成器,千回百转的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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