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葱十五岁(散文)
摘要:十五岁,青葱年龄,父老乡亲给了我高山厚土般的爱。一段磨砺,成了我人生前行的基石。
一
十五岁,人生的花季,念书的黄金时段。可你知道吗?我十五岁曾辍学,参加了农村“专业队”平地劳动。
父亲脚疼,这已是老病根,母亲被查出子宫肌瘤,在医院做了子宫切除手术。奶奶掂着一双小脚,忙里忙外,经常头疼头晕,厉害时一天喝好几粒去痛片。家里喂着猪,养着鸡。于是我读七年制初中,就是半农半读状态。本该父母做的家务,已全让我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摊上了,母亲从医院回来,带回了满屋子的药味,和病殃殃的身体,我看到母亲手术过的肚子上的伤口,活像一条尺把长的大蜈蚣,害怕心疼嗜咬着我的心。作为大女儿,我含着泪告诉母亲,我不上学了,我要在家好好照顾她,母亲爱怜地抬手,摸了摸我像棉花一样细软的小手。
我从母亲的眼神里读懂了她的无奈。父亲看见我在灶房边做饭边抺眼泪,给我宽心说,把书拿回来抽空学一学,等母亲病好了再念吧。我极力地点了点头,但泪水顺着鼻沟流进了嘴里,流向心底!
母亲的病好起来了,和我一茬的同学毕业了。那时上高中不凭考,要让大队干部推荐,二哥正读高中,我自然就没戏。我眼看着同学被推荐上了高中,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服气。憋着一股子犟劲,又无可奈何。父亲说,老天不会亏待爱读书的人!我信了父亲的话,把家里能看的书全搜罗了出来。
二
1976年春天,我替父参加了队里组织的平地专业队,虽比不上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悲壮,但也是为家分忧。我第一次离开家从事体力劳动。母亲爱怜地为我做了内衣,吩咐我有关女孩子的一些细事。父亲用细绳把拆洗过的被褥打了背包,我找出书包装进生活用品,又装上了想看的几本书。背起背包再挎上书包,感觉肩头好沉好沉。父亲装了袋旱烟,抽一口吐出烟卷,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母亲望了望我细条条还在青春期萌芽的身体,把脸转了过去。我挺了挺腰板扬了扬眉说:“走了”。
劳动的第一站是藏王寨,这个庄与我家隔着板涧河河沟,座落在北边山头。上学其间,大队里开会放电影,我多次用高嗓门喊话通知过乡亲们。远远地看到块块梯田,绿树掩映的屋角,山坡羊群游动,但从没有去过。除了新鲜感,心里还有一丝向往。父亲的故事里,这里是王莽赶刘秀,刘秀兵败躲避追兵藏匿的地方。寨上风景如画,却三面悬崖,只有一条笔陡的羊肠小路通向寨子。在真龙天子待过的地方干活儿,我心里多了几分向往与安慰。
三
人生第一次集体生活,第一次吃大锅饭,我看见大伙儿都端着粗瓷海碗,圪蹴在地上吸溜吸溜地吃着面条。我也舀了一大碗,十指端碗摇摇晃晃,找个阴凉处蹲下,顺着碗边吹一吹喝一口,又快速放在地上再吹吹手。大伙有说有笑侃着二话。我感到新鲜极了,比在家里热闹,比上学还有意思,最直接的感觉是,我长大了,已不再是小孩了。
要平的那块地是个大块头,我们要把一半的坡地挖平,挖出的土,用平车推往地头凹处。第一次实战参加劳动,队长给我一把锨,让我往平车上铲土。我两手紧握锨把,用右腿挺住用力,干得很卖力。不过一会儿我就感觉有点力不从心了,右腿火辣辣地疼,手指头根部也起了血泡,手不能使劲握锨把,自然就铲不动土了。队长招乎大家歇一会儿,大家扔下工具向地头一棵大柿树走去。大家在树荫下坐着躺着休息。我看到了树下的柿花,感受到凉风拂过面颊,累意全消,我一会儿捡柿花,一会儿抓住树枝荡悠悠,一会儿又摘片柿叶吹喇叭。看到一位大叔躺在地塄跟头睡着了,张着嘴在打呼噜,我捡了一颗青柿子丢进他嘴里,大叔猛然坐起,我“嘎嘎嘎”笑着逃得老远。心里的畅快淹没了劳累。
晚上下工回来,手疼得钻心。我与好友还有十三姑(妇女队长,以下简称姑姑)睡在老乡刘大爷家窑洞里一盘土炕上。她俩在灯下纳鞋底,我把手伸给姑姑看,她爱怜地用针刺破血泡,那是钻心的疼,看着从针眼里流出鲜红的血来,没有疗伤的药,掏出手捐缠在手心,躺在被窝却无睡意,碾转反侧,心跑回了家。我想家,想妈,想奶奶的小炕窑,索性挑灯看书,熬干了灯油,瞪着眼睛看着满世界黑暗彻夜不眠。
四
太阳还没有升起,喜鹊已在枝头唱起来,队长的高嗓门代替了钟声。我们迅速起床,往脸盆里舀了一瓢水,没有香皂,只把毛巾醮湿在脸上抺一把,就算洗过脸了。我无精打采,跟着大伙走在上工的路上,嘴上能挂个油瓶。我在发愁起了血泡的手怎么劳动。队长看看我说:“燕子告诉我,谁欠你二斗黑豆,你脸拉这么长?”姑姑告诉队长:她昨天手磨烂了,起了血泡。队长说,别愁嘛,真不能干,谁还能打你,你就来个精神劳动,为大家唱唱歌跑跑腿吧!说到唱歌,我立马来了精神,这可是我拿手本事,当时的流行歌曲我能唱个遍。而且声音又嫩又甜。于是清清嗓子边走边唱了起来:“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得是毛泽东思想……”大伙也跟着唱起来。
我蹦跶着走在上工队伍的前头,一会儿伸手拽一片绿叶子,贴在额头上;一会儿拾起一粒石子,惊飞正在鸣叫的小鸟;一会儿站在酸枣树前,看米粒一样的小花儿;一会儿又悄悄地凑上去捉住一只知了;一会儿摘一朵野花戴在头上……清爽的绿,暖暖的阳,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艳艳的花……我忘记了手疼。队长说:燕子你手疼,今天分配个轻活,你去老龙里拽韭菜吧,明天让大师傅蒸包子吃。我变成一只快乐的小鸟,向队长手指的山坡走去。没走多远,发现灌木丛里真有山韭菜,绿得新鲜,嫩得流水,先拽下两苗吹一吹,吃进嘴里,微辣清香浸入心脾,我钻进灌木丛,那山坡坡上一片片,大石头周围一丛丛,多得让人兴奋。我一把把拽,一根根择,没带盛具也难不倒我,拽几缕儿草编成辫儿,把韭菜捆成小捆,哼着自编的小曲,一把把山韭菜归我所有。没等到下工时间,我已大获全胜。看着一堆绿油油,嫩鲜鲜的山韭菜,心里乐开了花,等着队长表扬我。
事情往往是乐极生悲,我正要鸣锣收工,却惹了个大麻烦。我满着两臂抱着韭菜,在从灌木丛往出钻时,不小心惊动了一窝麻蜂,等我听到“嗡嗡”的声音,已来不及逃走了,虽然急中生智放下韭菜,从身后翻上衣服遮住头部,两只手却裸露在外,成了蚂蜂攻击的目标,只感觉到手上火辣辣的疼痛,也万般无奈,麻蜂在手背上一针针地扎,我大气也不敢出。那天下午大家就吃上了,柿子醋凉拌山韭菜,醇香四溢。大家的夸奖,我心里甜蜜蜜的,可看看两只手,手心是磨伤,手背是蛰伤,这哪儿是手啊,分明是两团面包,还麻酥酥地疼。
五
为大家拽韭菜受了蚂蜂袭击,队长论定这是工伤。我因伤得福,不用上工。躺在刘大爷窑洞的土炕上,美美地睡了一觉,接着看《水浒传》,陶醉在武松打虎的精彩片断里。我正看得起劲,刘奶奶在院子里叫我,原来她拆洗了被子,要我给她抻一抻被里。那是两手拽,两脚蹬,身后倾一抻一松的动作,我一心想帮刘奶奶的忙,早忘了手疼,我用力一拽,手钻心的疼痛让我一下失去了理智,我这头没抻住,刘奶奶又用力过猛,说是迟,那时快,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掂着小脚后退几步墩在了地上。刘大爷正好放羊回来,吓得大叫一声!我急忙奔过去,刘奶奶的头深深地埋在腿上,我以为她摔坏了,眼睛瞪得溜圆,这可闯了大祸了。
“哎,奶奶,要紧不。”等刘奶奶抬起头来,我没有看出她有痛苦的表情,才松了一口气。刘大爷急忙过来,和我一起扶起刘奶奶。
刘奶奶:“没事,我忘了燕儿手受伤了。来,老头子咱俩抻一抻吧!”
我杵在那里当观众,两位老人却像拉大锯一样,不是大爷使劲大了,就是刘奶奶先拽了过去,看着两位老人有趣的动作,“咯咯咯”我笑出眼泪。刘奶奶说:“死老头子,连布都不会拽!不拽了。”
刘大爷向我摆手,我却以为他要教训我,拔腿就逃。跑远了又扭头偷看,远远看见,大爷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黑乎乎的东西,我一想脱口而出:“桑葚”!我两眼放光了。伸过手接住,那甜滋滋的味道,是我从来没有品尝过的:“刘爷爷,从哪儿摘的,还有吗?”大爷告诉我,后崖山坡上有,正熟呢。我的心早飞向那山桑葚的树下,仿佛那绿油油的桑叶,黑乎乎的桑葚正向我招手示好呢。那晚我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姑姑,姑姑又告诉了队长,队长答应让我去摘桑葚,那一刻我真的高兴坏了。
六
五月的天醒来的早,我是那天早起的喜鹊。我借了小筐,刘爷爷去放羊,我当了他的小尾巴,顺着山间小路,翻过一道山岭,走向有桑葚的那面山坡。刘爷爷用斧头给我砍了勾,吩咐我跟着羊进山,小心麻蜂,小心蛇,他回田里劳动去了。
站在山岭上放眼看去,绿得森郁的山坡,眼前满岭的麻茹快熟了,一串串红丢丢的,但我的心事不在它们身上。我定睛细细搜寻,噢,看见了,离我不远的地方就有一树,树虽不大,但桑葚结得不少!我急不可耐地走过去,边摘边吃,那山桑葚甜味甚浓,送到嘴里咀嚼,汁水和着口水四溢,开始一颗颗地品,后来一把把塞进嘴里,反正没人,没人管我的吃相,我愿怎么吃,就怎么吃。吃够了,再一把把往筐里放。摘完一树,又放眼搜寻,发现前方有一片乱石坡,羊儿的铃铛声成了我的向导。追过去,好奇怪,一大片全是乱石堆,石堆里没长寸草,我像过掠石那样走在这没路的路上,一不小心差点摔倒,筐里的桑葚全洒在石缝里,我生气了,跺跺脚,不要了!往前走,神了!又遇一片红沙溜溜坡,也没长一苗草,周围绿树婆娑,把这块圣地环在怀里,我想这里应该是溜滑梯绝好的地方,于是放下筐爬上去腾云驾雾。第一次滑到底,我发现脚边竟然有黑桑葚,抬头一看,我笑了!溜溜坡边上,有一棵大桑树。来到树下细瞧,桑葚又大又黑!我看看树下又望望树上,乐坏了。想一想,把木勾挂树上,刺溜溜上了树,踩住老枝,手抓枝条摇呀摇,树上下起了桑葚雨,手够不到的,用勾当助手,一阵胡摇嗨晃,树下铺上了桑葚地毯,下得树来,两手并用,一把把放筐里,树下没捡完,筐已满了。从小到大从没见过这么多桑葚,而且醇香蜜甜,吃到嘴里已甜到心底。吃够吃腻,牙齿都麻木懒得动了。当我抬起头来准备打道回府,却分不清东南西北,找不见来时路了。我脸上冒汗了,刚刚惬意的心情变得糟糕,我大声呼叫,除了惊飞了两只黑鸟,还能听到大山的回音,望望头顶的太阳,天已中午了!
我尖起耳朵细听,有“叮铃,叮铃”的声音,细辨方向,铃铛响的地方应该是山深处,索性向相反的方向,只一会儿便找到了被我摘过桑葚的那棵小桑树。钻出树林,太阳火辣辣的毒,放下筐折下树叶编顶草帽戴到头上。
赶回山庄,大伙正在吃午饭,见我擓回一筐桑葚,都围过来你一把他一把,个个笑脸,有滋有味地品尝。吃够了才誊出嘴来夸我。姑姑看看我笑弯了腰,大家才注意到我披头散发,还成了大花脸,有人笑出了眼泪,有人笑得说不出话来。我去照镜子,唉呦呦,我黑紫紫的嘴唇儿,舌头也变得黑紫,连嘴边都“长了”黑胡子……
桑葚吃多了上火,那天下午,我鼻血流得滴滴咚咚,一位大叔脱下一只布鞋扔给我说“给,快用它顶住!”我隔远都闻到了脚汗臭味。还有人去找了颗羊粪蛋,说让我拿它塞住鼻孔。我“呸呸呸”,支得什么招呀,恶心!我掏出手绢儿捂住鼻子,可是血一会儿就渗出来,从指缝流下来……我不知是流血过多,还是见流血吓晕了,脸色煞白,两眼发黑。紧要关头,刘奶奶舀了一碗凉水,用毛巾浸透了水,捂在我额头上。血止住了。刘奶奶心疼地说:“流了多少血呀!常人一天才能积一米糠圪橹血,几年都吃不回来呀”!我听了脸都吓白了,刘奶奶端来一碗淡盐水,让我喝了下去。这盐水化作暖流传遍了我的全身!
藏王寨周边,田间地头,有各种天然的果树。我们劳动的不远处地塄边,有几棵山核桃树,那年结得很稠,农历六月六刚灌上油,我就馋上了,可是核桃不是其它水果,摘下便能吃上,硬壳外边那层绿皮,是最不好对付的。在核桃成熟的一段日子里,我多少次去摘,我们用火烧着吃,用刀撬开吃,用土埋了捂掉皮砸着吃。而每一次大家弄出的核桃仁,先一把把放我手里,他们说我正在长身体,需要补充营养。摘山核桃的快乐,吃核桃的香甜与温馨深深地留在记忆里。
地头那棵大柿树,遮下一大片荫凉,是大家歇工的好地方,它的大树杈上是我放书的地方,也是我快乐的天堂。树杈很奇特,有一枝从树杈平伸出去,我或骑在这里看书,或靠杈展腿仰望绿得发亮的叶子,享受那丝丝凉爽。这是一棵八月红柿树,柿子长得大成熟得早,农历七月十五过后,那柿娃娃的脸就有了红晕,我盼着柿儿成熟。等到树上有了软柿子,我像猴子那样刺溜溜上树,小心翼翼摘下一颗颗递下树,等大家咂嘴品尝又水又甜的软柿子,我才想起,自己摘下的却还没尝过鲜。没想到等我下了树,大家手中掰开的软柿子,每人给我留了一半。大家不约而同,心里都有我这疯丫头。那柿子的甜美,还有被大伙宠着的温馨美好,在记忆里如斧凿刀刻般,留下了印痕。
在藏王寨我饱尝了“山珍野味”,我捉了知了猴让大师傅用柴灰焙了吃,看到树上的鸟窝,上树掏鸟蛋,听到野鸡叫,寻找野鸡窝,有位大叔教我,用泥巴包裹了,拾柴禾烧着吃,等我扒开泥巴,剥开硬壳,已垂涏三尺了,急切地送进嘴里,牙齿没来得及咀嚼,已光溜溜地从嗓子眼滑进肚子里。咽下去了才恨自己,为什么不品一品呢?打个空饱嗝,心想若能像牛一样反刍就好了。可惜了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在藏王寨,上了社会大学的第一堂课,用稚嫩的双手,翻开了大自然这本厚重教材的第一页,享受了父老乡亲高山厚土般的爱。
大自然给了我无穷的乐曲,一段磨砺,成了我人生前行的基石! 共 5218 字 2 页 首页12下一页尾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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