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地的街,青地的麻(散文)
【青地的街】
青地有条平展而开阔的街道,这样一条街,霸气实足地铺张着,你就会明显地察觉出青地跟其他村庄的区别是如此鲜明。其他村庄里的道路是曲折的,蜿蜒的,交叉而又指向模糊的,有时我们会通过一条路的指向到达一户人家,抑或几户,但有时却会到达一个蛮荒之地,野境无人,更显村庄的瘦小、败落、气韵低落。可是,青地不是,我偶尔走在青地的街道上,会觉得自己有种壮大起来的感觉,路是土砌的,马车哒哒地跑过去,黄土弥漫了零稀的杨树,也弥漫了少年的我,但这样的弥漫,也是充满气势的,霸道而凌厉的一种弥漫,某种意义上,它尖锐地提醒并加重了我对自己故乡的睥睨之息。我知道,这样的姿势和态度是错误的,但又由不了自己年轻的心在一瞬间对于青地的艳羡和求取。
对于青地来说,我跟许多来过住过的人都一样,匆匆过客,不足以让它记取牢记,更何况青地的街道,怕是复沓的人迹叠了又叠,早分不清谁来谁往。饶是如此,我还是对青地的街道怀有一种新鲜恋念之感。
青地这条平展的街道不是很长,它分纳了许多店铺和工厂单位(有时我会想,这条街道好象就是为着那些店铺和工厂单位而生的),那些单位店铺的门,都向街而敞,出入的人很稀少,偶尔出来一两个,他们的表情中都带有一种近乎藐视的高傲,那样的高傲因为一条街道的容纳,变得飘忽,那些人,不像是踏着街道走,倒像水上飘来飘去的戏中人,无凭地虚假起来,这样的虚假,也是有价值和被渴慕的虚假,跟我少年的理想竟然有惊人的相似。
在街道的东面,有一家乡办铁厂,工人来自全乡各村的年轻男女,不会比我大几岁,但那样的门槛,我看着要高几许。见过里面的女工,戴了蓝帽子,蓝套袖,下班后骑自行车越过我们,偶尔有锃亮的饭盒从军用书包里露出一角,在夕阳里闪着光。男性工人好象没她们那么干净利落,骑在车上,都松塌塌,好象他们嘴里的烟卷,不留神便会倾斜跌到。同学中很多人的兄长或者亲戚都在铁厂上班,偶尔他们会无比骄傲地跳上他们的后坐,歪歪斜斜地拐过东沟的弯道,渐渐被夕阳淹没无踪。
铁厂旁边是邮局,墨绿色的门窗,门前还有个同色系的小木信箱。有几次,我们老师让我帮她寄信,她连一个信封都没有,总是叠了简单的信纸,揣给我一毛钱,放心地打发去了。卖信封和邮票的妇女的脸,是一种很奇怪的圆,好象圆规画了的样子,又白的不像话,我看她一会,就会想起母亲的雪花膏瓶子来,她又不会笑给我,这样我愈发觉得她像插在墨绿色箱子里的雪花膏瓶子。
每次寄完信,我会到隔壁的供销社去看看,没钱,但看东西是不收钱的,况且售货员是我们邻村的人,那个村子里的人,都认识我,因为母亲在那里教书的原由。我估计他家挂在墙上的相框里也有我一岁时的照片,因为每次他都会说,你长得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听到这句话,我其实挺难过的,因为话里隐隐有一丝我没有小时候好看的味道,事实也是如此的。我低着头看玻璃柜台里摆设齐整的丝线,手帕,布头,文具,还有糖果。有人扯布,售货员从布架上将布卷拿下来,用尺子一尺两尺地折叠着量,然后拿剪子在布上面剪个小口,“呲”,布跟布分离开的声音像剧子划在木头上的声音。有人又来称盐,不甚洁净的称盘里装了青色的盐粒,倒在来人亦不甚整洁的布包里。那时候的供销社是个五彩缤纷的好世界,所有的东西都可能成为需求,所有的需求又都可满足。
供销社过去,便是照相馆了。我在青地的两年里,只去过一次,那次是跟要分别的同学一起去的,我记得四个人,一样的发型,一样的衣服式样,甚至一样微微笑着的表情,那张照片至今我都保存着,翻出来的时候,我会看见一堆粉红的的青春。那间照相馆是一个老头经营着的,里面很破旧,布景暗淡,却也好风好水好湖山,角落里有堆积的煤灰,是深秋,屋子里因为这堆煤的缘故越发地沉闷而潮湿,一些化学药剂的味道搀杂其中(几年后,才知道那是显影液和定型液的味道),老头的头发花白,在刺眼的镁光灯下,闪着光。
有歌声会传过来,我们知道,那是从小学校传出来的。照相馆被小学校院里的柳枝拂来拂去,好象照相的老头的头发,就是这样被那股绿气吸纳去了,剩些闪光的白。从没进去过小学校一次,知道里面的老师有几位跟母亲特别熟,回家的时候看他(她)们以前的照片,母亲会点着他(她)们给我看。照片上的人,都是微笑的面孔,而我的老师们,好象从不对我们笑。红旗也从小学校院子里露出头来,中午是奄息的,而黄昏的风里,它会张扬的很展阔,红旗飘起来的时候,小学生们也排着队唱着歌从石头砌了的墙里走出来了。很羡慕他们,家就在不远的旁边,碌碌饥肠马上将被安抚。
街的西面没有东面繁华,印象最深的是兽医站,成天有小猪大猪地来来往往,小猪是来被腌割的,大猪是来出售的。那时不懂,以为小猪也是用来出售的,一群少年人都觉得那么小的猪,被杀了,真是残忍至极的事件,都欷嘘不已。后来知道小猪来此的目的,我们女生便沉默了。以沉默来掩饰自己的通晓,懂得的结果往往如此。兽医站去过一次,是还要小的时候,父亲将肥硕的猪绑到车上,推了八里路,汗流浃背地将它卖给收购的人,那时好象卖了一百多块钱的样子吧。母亲便把钱存进了兽医站旁边的信用社去。也没有铝合金的栅栏,都是桌子兑了桌子,工作人员面对面地坐着,父亲将钱递过去,也不用身份证,也不用输密码,不大功夫,一个票据便好了。母亲用零钱给我买了一个淡蓝色的发箍,也不敢戴,就那样双手捧着拿回家。
其实最吸引我的,是那个大戏场了,刚修好的样子,崭新的花岗岩,崭新的红色的“剧场”字样,崭新的电杆上擎着崭新的墨色路灯,但戏台和阔大的剧场却杂草丛生,透着一股荒芜的气息。那些杂草在秋天会葳蕤繁茂起来,有些很高,及了人膝。有时我会生出进去的冲动,想象站到一大片荒草中间自己也荒芜了的样子,眯着眼,心里是低沉的大提琴曲,会有泪,从心底涌上来,淹没了这片荒芜,也淹没了渺茫的未来,淹没了青春年月。到底,我是没有站到剧场的中间去。来年,青地的庙会在夏天热闹地开始,剧场镇日家都在咿咿呀呀地唱,锣鼓渲染驱散了剧场的荒芜,而我,却远离了青地,从此再没有机会靠近青地,更别说站在剧场的荒草中间,或者看一场真正的家乡戏剧。
青地的街,街道两侧的那些开着或者闭着木门,在冬天无一例外地都挂上了蓝布棉帘子,里面生起了大铁火炉,村里人闲散下来,便会掀开那些布帘子走进去,吸着浓郁的汗烟蹲在火炉周围,一时间屋子里烟雾弥漫,好象将整场冬天都挡在了生活之外。老师的信写得稀疏了,她要结婚,偶尔我还给她寄信,那个白圆脸的妇女在冬天的屋子里,脸上散发出一点红润来,只是,那样浓密的烟雾让我睁不开眼睛。街道上很少有行人,道路愈发的宽敞硬朗起来,铁厂里出来的女工都戴着厚厚的围巾和手套,车骑得很僵硬。呵气一缕缕从我严丝密缝的毛围巾里呼出来,我看见青地的街,连同街上的景物,都渐渐朦胧遥远起来。
【青地的麻】
在向青地的途中,会穿过很多很多的庄稼地,那些庄稼的成长过程都纳入我日日的行程,我会隐约看到一些欣喜的转变,也会看到一些委顿的容颜,对于一株庄稼的熟悉,超过在当时对同桌的熟悉。在每片田地中间的小道上,沿途播撒了一些种子,这些种子长得飞快,当玉米刚及我腰,它们便攀上了我肩头,那样绿得张扬长得张扬的作物,在村里是最下贱的作物,没有人对它抱有希望,只把它当作夏天的遮蔽深冬的柴薪,在当时,它仅作为一种附属产品被轻易地撒在路边的,自生自灭。可是,就是这些叫“麻”的作物,使我对庄稼产生了无比的亲近和依赖之感,从夏天的某个傍晚开始,它予我的陪伴一直延续到深秋的某个早晨,日日的穿梭,使我的身体上留下了它的味道,青涩的,微苦的味道(如今想来,这样的味道是最适合当时的我的)。有时夜里睡去,梦中,都会看到那些绿色的作物,那些褐色的小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像,我日日相依的亲人。
季节的间隙,它的变化微乎其微,好似它从不在季节中游走,只做自己,生长,不停歇的自己。夏天汗津津地路过它,它探在身上的锯齿使我的疼痛,因为走的急促,那印子也很潦草,但那红印子,要延续到第二天早上,延续到下次新的痕迹之上。这样的情形,像极了雕刻,有时会觉得它便是刀,一刀一刀地在日月的容颜上刻下深深浅浅的痕迹,而我,也便是它路过的日月,我的身体上刻下的痕迹,便是它予我的全部记忆。没有疼痛,只有痒,但我是个对痒不敏感的人,所以我无视它的存在,或者说,少年的我,接纳着它所有的给予。
在深秋,因为它不被收纳充公,便可随意被砍伐,祖母总是在早晨披着阴冷的露水回家,她的臂间,便有一捆麻,那群小眼睛点在她的后背上,向着我偷笑。或许它们本身并不会感到自己的笑,是我的笑赋予了它们的笑容,但我真的感觉到一种酣然的幸福,一种被得到的,被拥有的幸福。它们平展地被摊开在阳光下,沉默的表相,嘈杂的内里,可能听到它们说话,但因为我们的心太功利,终是无法懂得。倒是妹妹尚小,她迎着从青地回来的我,拉着我蹲在半院子的麻前。我们就那样蹲着,用手,一粒一粒地抚摸那褐色的小眼睛,明亮的,温润的,透彻的,纯粹的,若玉。
妹妹在夜里哭醒过来,抱着我说,姐姐,我是妹妹啊,你不要踩我。我说,为什么会踩你呢?她清醒过来,说,在梦里,我变成了一粒麻,而姐姐的脚,看着就踩下来了。我掖紧她的被角,转身的时候,觉得原来是残忍之人。
那些小眼睛在黑铁锅里炒熟了,我揣在兜里去往青地。向青地的路上,因为没有了麻的牵绊,而颇觉轻松,极目远望,山水明晰,世界清澈,可是,没有了麻的田地,变的杂乱无章,残骸遍野,都是庄稼留下的尸骨,没有了麻的遮蔽,眼光里便看到了真实的世界。突生孤独。脚下却欢。少年的孤独便是一阵风吧,刮过后,便天晴日朗。正是贪着口舌之欢的年龄,一把一把炒熟的麻在口里反复咀嚼,任由那香味侵袭了喉舌肠胃。偶尔性起,赏于旁人,两个或者更多的人,在课堂上,小心地蠕动着牙齿,并在这长久的蠕动中,品出那抹香。有贪婪的人,一次次讨要,我便也一次次给,直到兜底见空,方为干净。在一起的那些十多岁的少年,快乐多于烦恼,只要有,便要,老感觉快乐是源源不绝的流水,永无消逝的可能。而我兜里的麻,更应如此,今日消亡,明日再有。但明日,炒熟的麻被祖母拿去在石臼里捣得稀巴烂,但香气更甚,夜里,转醒,那样的香味啊,让我忍不住吸附。而妹妹的小碗,总是端得周正,想要一点香,犒劳舌尖。但祖母是不给的,她说小孩子吃了要拉稀的,妹妹便坐在小凳上巴巴地等。
那样的等待,也是夜晚的碗里,稀稀的糊糊上面,两勺油渣。这两勺油渣,便是那些麻最后的形态之一,祖母的瓶子里,装了满满的油,原来那些麻,最后会成为这么金贵的食物(那年月的农村,是没有油吃的)。而那些渣子,我们要吃好久,邻居也沾了光,大家的碗里,都有那么一勺香,蹲在黄土的街上,吃的满口生香。
冬天就到了,叶尽,草亡,向青地的路,坚硬如铁,我穿了母亲做的棉鞋,走的热气腾腾。寒冷,饥饿,疲惫,艰难,疼痛,伤害,所有的这些在少年人眼里都没有具体表象,我们只是懵懂地活着,懵懂地向往,懵懂地地快乐着。冬天枯黄泛白的麻秸,清脆地被折断,然后纳入灶堂,它旺盛而有力的样子,突然使我觉得它的力量是何等强大。不被人注意便也生根发芽;不被人理会也可生长葳蕤茂盛,果实累累。即便被敷衍,都可被榨出精华;即便结束了生命,化灰之前,都是有力量的燃烧。我看到火光印红了祖母的脸,照亮了她青筋纵横的手臂,她消瘦的身上有种明亮而恒长的温暖。
许多年后,同学会,相见,迫不及待地说话,你争我抢,都道当年,种种,有谜面,也有谜底,从早上到中午,可是,午后,便都沉默了,相继作别。想起陶潜的句子: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突然想念那一丛从,一道道,一行行的麻,麻已经在我生命中消匿已久了,那样的作物,时隔经年,已经彻底从青地消失,而这些跟青地的麻同时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也渐渐隐遁不见。我们像从未拥有过那段时间一样茫然,又像从未离开过彼此一样熟稔。 共 4749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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